忽必烈曾问马可•波罗:“你回到西方以后,会对你的同胞讲述你告诉我的故事吗?”马可•波罗回答:“我不断地讲述,但是,听众只会听到他所期待的话语……主控了故事的不是声音,而是耳朵。”所以,我也许应该保持沉默,对自己在西藏的经历守口如瓶。何况,西藏本身就是一个不可言说、难以言尽之地。但无论沉默与否,曾经发生过的那些故事,日日夜夜总在敲打着我的记忆。
“八年援藏”,这个如今已被人们淡忘的词汇,在那个年代,却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。许多年后,当我读到《仓央嘉措秘史》里别人问询身世时,六世达赖的回答:“我自幼浪迹在外,年深日久,父母乡土都忘怀了……自己尚且不自知,你知道我是谁?”就不由感同身受,悲从中来。
少年子弟江湖老,红粉佳人两鬓斑。有些人的一生,无论什么缘由,似乎注定要远离生养自己的故土,“逃亡”异域他乡,颠沛流离。也许,他们正像电影《燃情岁月》里印第安老人所说的:“这一切是因为他们的身体里沸腾不止的血液,是因为不肯安歇的灵魂。”
时间已是距那时10多年后的一个深夜。我像有什么心事似的,心神不定。洗手间的水龙头不停地叮叮滴着水,恍惚之间,我仿佛又回到了墨脱某处山谷流水潺潺的溪岸边。我不禁想起卡夫卡写给女友密伦娜信中的一段话:“我正在读一本关于西藏的书。读到对西藏边境山中一个村落的描写时,我的心突然痛楚起来。这村落在那里显得那么孤零零,几乎与世隔绝,离维也纳那么遥远。说西藏离维也纳很远,这种想法我称之为愚蠢。难道它真的很远吗?”
回首往事,我多少感到有些失落。隔着岁月看过去,当年的那个我,于我已然陌生。我就像看别人的故事一样,偶尔回忆起过去的点点滴滴。
曾以宽阔的胸怀接纳我迷惘青春的西藏,是如此地令我眷恋难舍。即使我已离开了,它仍一再呼唤我重回到它的怀抱里去,哪怕它也许只是一处从未存在过的想象之地,哪怕它也许只不过是一场过眼烟云般的海市蜃楼。喜玛拉雅山区的空气纯净新鲜。海拔4000米之上,蓝天白云之下,牧草青青,牛羊成群。在简陋的帐篷边举杯,一佛二法三僧,挥指弹三下,仰脖一饮而尽!——但我知道,虽然我已再度回来,那样的生活却一去不再复返。
拉萨八廓街。冬夜。风雪弥漫。觉卧佛的信徒们早已各自回到了温暖的家。跋涉千里以身体丈量大地的磕长头朝圣者,也在某处布满破洞风雪侵凌的帐篷里进入了梦乡。有一个人,游魂一般彻夜行走在这条全西藏最著名的转经道上。他留在雪地上的脚印,一圈一圈,立时被大雪覆盖。这个人不是六世达赖,我说的是我自己,那个在圣城拉萨里,心灵最彷徨无依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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